崔永元:跟不上庸俗 不值得努力 有的时候我们严肃的节目坚持不下去,是自己坚守不好,坚持不住。想适应观众浮躁的状态,实际上这种状态也还是做不了。因为浮躁没有尽头,抽烟就想多抽,多抽就想抽大麻,抽大麻就想抽海洛因,抽海洛因就想有针打,直到死了。 ——在全国人民心中,您几乎等同于《实话实说》。现在还做《实话实说》制片人吗? 崔永元:上个星期(7月中)辞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事儿不归我管了。 ——为什么前几年都做得挺好,现在做不好? 崔永元:观众的口味降低了,影响了整个电视节目的编排,让一些无聊的节目收视率高,而收视率高给台里带来的经济利益就大,节目就会越来越往低口味的方向发展。 ——您原来作为制片人,是否也要考虑经济方面的因素? 崔永元:我们当时经营得很好,就是跟娱乐节目竞争也是有信心的。但后来我觉得,作为职业的电视人,你觉得整个观众收视口味、趣味降低的话,你就去迎合,要不然就别做了。我后来是没有心思做了,觉得不值,有时候我说话特难听,我说素质低的观众就配素质低的节目,好节目给他看都不值得。像Discovery这种,投资100万美元做的节目,给他看,根本就不值得,他也不好好看,他也看不懂,他也没心思看,然后他还挑肥捡瘦。但他看一些模仿秀他就看得津津有味了。 ——ABC《六十分钟》这个电视杂志节目已经有60年了,到现在还是可以活下去。《实话实说》为什么不行? 崔永元:对,它一点不夸张,像维也纳新春音乐会,可以年年办下去,每年都直播。有的时候我们严肃的节目坚持不下去,是自己坚守不好,坚持不住,想适应观众浮躁的状态。实际上这种状态还是做不下去,因为浮躁没有尽头,抽烟就想多抽,多抽就想抽大麻,抽大麻就想抽海洛因,抽海洛因就想有针打,直到死了。 ——您觉得这件事情算不算失败? 崔永元:如果身体可以承受的话,我肯定还会坚持。后来身体垮了,就无从谈起了。这次病了之后,我思想上有一个很大的转变,以前我在追求,希望有好的观众适应我们。后来觉得如果都是这样浮躁的观众的话,还不如做自己愿意干的事,根本不值得为他们努力。 庸俗的观众 如果把农民定义为文化低的人,我觉得城里人文化比农民更低。农民还追求,爱学习,城里人连追求都不追求了。城市里庸俗的人太多。在北京开车从胡同里过来,到处都是光着膀子的,真的都穷的买不起衣服?就这习气!你给他们做有文化的节目,是瞎玩儿,白忙。 ——您现在做《小崔说事》是为自己还是为观众? 崔永元:就是为自己。我现在做得很轻松,从来不管收视率,爱多少就多少。看就看,不看拉倒。按照自己的想法做。过去《实话实说》做一个节目要准备15天,现在准备一个小时就行了。 ——有没有想过不做电视做其他? 崔永元:电视我们还有好多招没用呢。《电影传奇》也是我们做的。我还有一些新的设想可以面向市场。我们是个品牌,还有人愿意给我投钱,我们可以实现我们的想法,不管有没有人看。 ——你怎么定义庸俗? 崔永元:无聊、没有格调,就是庸俗。一件事什么意思都没有了,就开一个玩笑,这个可以。我最接受不了的,就是无聊。香港人,台湾人,国语说得不好,我觉得这没啥,但你是一个北方人,你非得说成那样,这就是无聊,格调低,没文化。 ——文化这个东西特别沉重,尤其对大众媒体来讲,要负担这种使命,是不是特别困难? 崔永元:对。有这么一条中间的路,又有文化品位,又照顾观众的口味需求。《南方周末》就很好。你看同样谈理论、谈学术,肯定比较喜欢看《南方周末》,不太喜欢看《光明日报》。 ——您的节目表现形式上比较通俗,一般老百姓能够接受,没有因为文化品位比较高,表达的形式太学术,让人家看不懂。 崔永元:“通俗”实际是一个特别难达到的境界。比如说看钱钟书的书、阿城的书,一点都不复杂,很简单。一个很艰深的东西搞明白了,才可以通俗。比如说过去我们做《实话实说》,我们请一个专家,那个专家特慎重,他说,“我来了以后,我不能用老百姓的话给你讲,我一讲,旁边的人就会指责我,说我露怯,所以我只能用学术的语言给你表达学术的观点。”我认为他就是还没到境界,你到了境界你就敢用通俗的语言讲复杂的道理。就是什么都不懂的人才拽呢。 ——有关脱口秀这样的节目,在国内有种说法:“北有崔永元,南有窦文涛。”您看窦文涛的节目吗? 崔永元:看过几次。格调太低。什么时候大家不喜欢窦文涛的节目了,我的节目就有希望了。我就开始做好节目。我以前做《实话实说》想把大家都带出来,但是我带不出来。我现在做些小节目,等着,什么时候观众把这些烂东西看腻了,他想要好的,我再出来做。 ——您做主持人想做多久?60多岁还能做吗? 崔永元:我现在就不想做了。他们逼着我做。 ——您想做幕后? 崔永元:做幕后也难受,也老是睡不着。为什么郑也夫这些学者不做《实话实说》了?他的想法无人喝彩,实现不了。郑也夫出书,一大半都得自己抱回家,想办法卖。那书多好?!最近杨绛出一本书,《我们仨》,印数才3万。有什么希望呢!?如果这样的书一印就是100多万200多万,我们再出来做文化。至于《小崔说事》,只是一个“炸酱面”,填饱肚子而已。 没有批评 当你有一个原则、尺度、标准的时候,你会自己约束自己。当你放纵自己的时候,你所感受的痛苦,比外界给你的痛苦还要大。 ——听说您不能忍受人家骂您? 崔永元:批评可以,再尖刻都可以。但是骂人不行。我做过一个东史郎的节目。东史郎是一个反战的人,我采访他,我对他很客气,人家是老人,当然要对人家客气了。结果清华大学有人看不惯,他给我写了封信,他说,你看你奴颜婢膝的,一看就是什么日本人的三孙子,汉奸。然后居然还留了真名。我说他妈的,挺邪的。我打电话找这个人,一找还找着了。我说这是你写的吗?他说是。我说你今天下午5点之前必须向我正式道歉,你要是5点钟不道歉,我6点钟就拿砖头拍你脑袋,说到做到,谁不做谁是孙子!他说我考虑考虑。我板砖都准备好了。他给我道歉信以后,我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是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不能骂任何人,没有人给你这个权力可以随便骂人。我们是公众人物,可以虚心接受你的批评,但是批评和骂人那是两回事,你骂人就是侮辱人格,你下次骂人我还拍你。所以那天我在网上看见有人骂我,我特生气,我是找不到这小子,找到这个小子你看我打不打,打死他! ——以前打过人吗?看您虽然在节目现场问一些很有锋芒的问题,可是您都挺客气,特爱说谢谢,是个有礼貌的人。 崔永元:打过。我才不管呢,比如说现在开新闻发布会,如果有人敢骂我,我肯定马上下去就揍他。你有什么资格骂人?你看平常批评我们的,还被我们请来了一块来个开批评会,批评得好,请他来做节目,这都能做到。其实中国的电视不好,或者说文化环境不好,跟没有批评也有很大的关系。媒体现在就是两件事,一个是“就是好”,肉麻;一个是谩骂的。就是没有批评。包括对电影,要不就说《英雄》特别好,让中国人扬眉吐气,要不就说张艺谋根本就不配拍电影,很少有人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分析成功在什么地方,失败在什么地方,没有这样的。我觉得无论是捧,还是谩骂,都是人心浮躁的表现。这叫“乱捧省事,谩骂舒服”。 ——你觉不觉得,因为现在有很多人批评您和《实话实说》,您刚才说的这些算一种辩解? 崔永元:不算辩解,我觉得批评是对你的重视。你说那种烂节目,人家都批评吗?人家都懒得说,懒得理,觉得说你丢人。美国有一个叫斯普林格秀,是美国最低俗的谈话节目,我们去美国问他们一些文化人,你看过这个节目吗?他说没看过,然后脸上露出那种假笑,一看就知道他看过。我觉得批评是一件好事,我不接受的是谩骂。那不行。 ——你特别像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孩子,为人很直。 崔永元:对,我就是部队大院长大的,我爸是政委。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全那样,剃一平头,看不惯的,什么话都敢说, 一般不考虑后果。有的时候台里面开总结会,大家都拣好听的说,我就说不好的,大家说,挺高兴的一件事,你说这个干什么呀,我说不说这个说什么呀,说出来下次才可以干好,要不然下次还得错。 ——会不会有人觉得你出名了耍大牌。 崔永元:没有,我没出名的时候就是这样,而且我允许人家反驳我,你可以有你的观点,我说我的,你说你的。 ——你不愿意说假话,甚至不愿意去顺从对方说一些假话,有时候这不一定给你带来好处。 崔永元:当你有一个原则,一个尺度,一个标准的时候,你会自己约束自己。当你放纵自己的时候,你自己感受的痛苦,比外界给你的痛苦还要大。 ——这可能是你的道德感比较强的缘故。 崔永元:我认识这样的人多了。他表面上无所谓,没有人的时候很难受,白天无所谓,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很难受。像我不爱参加商业活动,参加商业活动是给钱的,我老是觉得被人买断了似的。我帮许钟民做刘欢的那个发布会,如果他说你来了给你2万块钱,给你5万块钱,我坐在那里就会很难受,总琢磨你别拿了人家那么多钱,坐在那里没事儿,你要到上面鞠一个躬,做一件事,因为他给你钱了。所以我也不要钱,我按照我的想法去做。很开心。 新的都是假的 现实这个东西,做一个目击者,亲历过就行了,像现在花花绿绿的事,你亲眼见了,可能对你将来理解这段历史有帮助。 ——您离开《实话实说》去养病,病后主要做什么? 崔永元:开始拍《电影传奇》,是关于老电影的一个纪录片,我会重演里面一些角色。基本上是在云南拍。有时候到长春拍摄一点内景,挺精致,特别好。现在一般彩色节目都是七彩的,我们在电脑里抽掉了两个颜色,基调偏红,有怀旧的感觉。我们跟拍电影一样,因为成本比较高,在中央台播出可能连成本都收不回来,就想先卖了,然后再给中央台播。现在全国的省台全都买了。拍30集左右就开始播出,然后一边拍一边播,播4年。 ——干这个活累吗? 崔永元:累。是我干过的电视的活儿里最累的。都是找的电影厂的专业人员,都是拍胶片出身的,虽然用是摄像机拍,但是光、景、造型、服装全是电影厂的,所以有的时候我们要拍30分钟,曝光就要7个小时。电视台没有一个这样做的。 ——国外的不少纪录片拍得很好,由一批专业的人常年在做一个片子,像Discovery系列。我们能做到吗? 崔永元:我采访过他们一个人,他拍野生动物,追踪一个豹子追了20个月!这种投入平均得上百万美元。咱们简直难以想像。但我觉得应该给中国观众看一些这样的东西。 ——听说您还在写一个纪实文学?而且一周就完成了。 崔永元:是20世纪40年代的一个案子,东北的,到80年代末才平反,跨度特别长,牵扯到的人也多。因为有兴趣,投入,专注,所以一周就完成了。不过这个事我不是特别愿意说。因为盗版特讨厌,他知道你干什么事情就折腾你。我那一年做了《不过如此》,我还没写完呐,盗版商的发行会都开完了。在南京开的,他做了一个宣传品,一张白纸上面写“崔永元自传”,然后就开始订货。过去咱都以为在小黑屋里抽抽烟什么的,不是,它也跟正版的一样,也是第一版第二版,有规模的。结果我没写完呢,他都订完了。 ——你写过书,现在又写报告文学,以后会不会在文字方面发展更多? 崔永元:开心就好。写书太累,我那本《不过如此》写得很快,写了28天,但是想了可能有一年,迟迟动不了笔,想不清楚。写的时候每天吃一包方便面,每天写10个小时,都写吐了。 ——好像你还是对老电影和小人书特别有感情? 崔永元:我那个小人书也是老电影的小人书。搜集了3000多本。两柜子。 ——也算是收藏家了。 崔永元:我是专门收集电影的,估计能排到全国前五名吧。电影收集一种是用电影胶片,一种是拍电影时专门摆拍的剧照,我收集的是剧照。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画面都特别好,特别清晰。 ——每天都看书吗? 崔永元:每天都看。我这床边全是书,方便,想看就拿起来。我喜欢历史方面的书,还有传记。哲学书不看,太累。我最近看东北的解放战争,土改。一段时间就看一个主题,这段儿我一直研究这段历史。 ——您看的东西,现在做的东西,都是“旧的”,新的您看吗? 崔永元:新的都是假的。必须得拉开距离,才有人敢说真话。比如最近出了两本关于鲁迅生前的书,所有观点都是我们第一次听到的,以前起码不全面。我们看的《走向共和》,我挺喜欢。我的同事跟我说,你知道吗,袁世凯不是窃国大盗。我说你刚知道,我20岁我就看过这样的书了。这在历史上都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但是现在用电视剧的方式来传达,更多的人才知道,挺悲哀的。大部分人还接受不了呢。真实的东西是能打动人,但是把它接受下来是需要勇气,需要胆识,需要时间的。 ——您会不会觉得挺矛盾,总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够发现真相,活在现在却不能研究现实? 崔永元:你只能往前研究。现实这个东西,做一个目击者,亲历过就行了,像现在花花绿绿的事,你亲眼见了,可能对你将来理解这段历史有帮助。 ——您一直保持这么好的心态,怎么还会有睡眠障碍的问题? 崔永元:可能不是这个累的,比如说我们觉得文化这个东西是好东西,一个是我们自己想办法要追求到底,一个是我们尽可能的把它传递给你,我老想这件事,就把自己累着了。我现在做《小崔说事》,估计永远累不着自己,我跟策划说,咱就讲故事,有意思就可以了。讲故事不讲意义。所以有的时候他们在现场看我录像,一听我讲意义就打住,告诉我“讲故事”。 平常的日子 他从来不会问你得全国奖了,十大优秀主持人有你吗,他从来不问这些的问题。做好人、身体好就可以了。 ——做公众人物有压力吗? 崔永元:很多人都是自己弄得很特殊。你在北京走一走,一百个明星里九十五个在街上走都没有人理你!我出去签名售书,多的时候20多个警察维持秩序,像疯了一样。签完字,过5分钟,到街上走没人理你了。基本上都是自己造的。我从来没有压力,该干嘛干嘛,从来不装蒜。 ——您教育自己孩子的方式跟您父母很像? 崔永元:对,我父母根本不在意我现在干什么工作,给我打电话就是问你现在睡觉怎么样了。他从来不会问你得全国奖了?十大优秀主持人有你吗,做好人、身体好就可以了。 ——您今年40岁了,古人说四十不惑,你有这种感觉吗? 崔永元:我二十就不惑了(笑)。 ——白岩松以前说他渴望年老,把年纪和成熟度联系起来,您没有这样的情结? 崔永元:他就是太顺了,没经历过比较困难的事。到他们这一代人就没怎么受苦。(名人)面对批评的时候,都会出来分辨,讲自己的客观理由,讲外界的原因。表扬的时候一般都不会说了,这不后来才冒出什么“渴望年老”。 ——你生过几场大病,都有生命危险,这后来您有什么变化没有? 崔永元:心态更好了,以前就不爱争,现在更不想了。前一段台里说,评十大主持人,你得想办法评啊,评上第一啊,前三名啊,我就不愿意。现在评职称,填表,我想评个高级职称,一看表那么多,就不评了。证书和有文化不成比例。填这么一摞表(厚),就给我这么一本证书(薄)。(笑) 【肖像】 实话实说 除了明显的黑眼圈显现出疲态,他展现的自己与电视中的形象是吻合的,没有虚构,没有捏造,没有夸大、没有贬低。他的朋友许钟民说:崔永元10多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没有人被他视为上帝,观众也不是。他放言不为庸俗的观众做节目,声称要拿板砖“拍”辱骂自己的人,没有抬高声调,也没有“坏笑”,语速平缓,不计后果,让人突然想到王朔的《动物凶猛》。他也是“部队大院的孩子”,这一点,大概早早定下了崔永元的人生基调。屏幕内外,只有一个崔永元。 简历 崔永元 1963年2月20日生于天津,父亲为军人,4岁时举家进京,在北京丰台上小学至高中 1981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 1985年毕业分配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广播报》 1987年进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午间半小时》 1992年开始参与筹办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 1996年成为谈话节目《实话实说》主持人,后又任制片人。鼎盛时期《实话实说》收视率为5%,同时段占有率70%。崔成为《实话实说》代名词。 1998年正式调入中央电视台 2001年7月出版第一本回忆文集《不过如此》,卖出104万册。 2002年9月因睡眠障碍综合症辞去《实话实说》主持人 2002年底开始制作以抢救老电影为目的的400集大型系列节目《电影传奇》 2003年7月初起主持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谈话节目《小崔说事》 2003年7月中辞去《实话实说》制片人,正式离开《实话实说》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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