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传》的故事熟得不能再熟了。想到《白蛇传》，脑海中浮现的便是赵雅芝演的白娘子——那份袅娜，那份温婉，那份坚强，演绎地淋漓尽致。直至昨天读罢蔡志忠的《白蛇传》，那熟悉的故事，忽然改写了许多。

原来小青不是青蛇，而是一条青鲤——明人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短篇小说中，记载着白娘子与法海的一段对话：

禅师又问：“青青是何妖怪？”
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鱼。一时遇着，拉他为伴。他不曾得一日欢娱，并望神师怜悯。”

明朝时，小青还是一尾鱼，她究竟是何时幻化为一条蛇的，似乎已经无从可考。人们觉得人蛇相恋荒诞不经，便将白蛇镇于雷峰塔下；人们又觉得鱼蛇同行不可思议，便将青鱼变为了青蛇。

人们总是将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说成“它物”——骆驼长得像马，却有个大驼峰，便成了“它马”；鸵鸟是鸟却不会飞，便成了“它鸟”；蛇是爬虫却没有脚，便成了 “它虫”。对于这三种动物的误解和诟病从来没有停止过。有一个故事说骆驼的来由：马已经很完美了，却依然不满足，它向上帝乞求能拥有天鹅般的长脖子，又能天生一副马鞍不要让人类的马鞍硌着它的背，上帝实现了它的愿望——马成了一头骆驼。至于鸵鸟，说它遇到危险就将头埋进沙子里的人，或许只是妒忌自己永远不如鸵鸟跑得快。蛇的误解和诟病则是最多的，从伊甸园开始，蛇的身上，便笼罩着深深的误解和诅咒。

借用张曼娟的话，白素贞，素是其心，贞是其情。这条修炼了千年的白蛇只有一个很简单的心愿：做一个女人，普通的女人。她西湖借伞显露的是一个女人的柔情，她水漫金山表现的是一个女人的执著，而她盗仙草救夫君，扶着许仙到院中亲手斩断用腰带幻化的巨蟒时，她已经斩断了蛇的过往，专心一意地去做一个女人。

可惜，她遇到了法海——他代表了人世间的纪律伦常；可惜她爱上的是许仙——他代表了平凡人的投机怯懦。

看到自己爱着的丈夫带着要收服自己的人将甫为人母的自己镇压在雷峰塔下的白蛇是怎样的心情？当她看到“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四句噩梦般的谒文，她会不会生出一声绝望的冷笑？当她看到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在自己被镇压的寺院出了家做了和尚每日里都能听到他诵读的经文看到他打扫寺院的身影，她的心上的疤会不会一次又一次被撕裂？

儿时看《白蛇传》，只是厌那秃头和尚多事，非要拆散人家夫妻；直至长大了才明白，给了白娘子噩梦的正是她爱的许仙——若彼时许仙一心要与白娘子同生共死，只怕法海再大的法力也无法收服他眼中的妖孽。我想，以白蛇的法力，要逃脱一个小小的雷峰塔易如反掌；只是她伤透了心，看厌了人，才愿意独坐塔下，伴着青灯古佛，去慢慢治疗自己心底的伤痛。

白蛇终究只是蛇类，她不懂人间的感情——中国古时的男人是爱不得的：平地一声雷的英雄爱不得，因为他们忙着自己的大业顾不得女人，甚至将女人视为 “祸水”，为了“大业”杀掉身边的女人，是会有人为他叫好的，《水浒传》便是一本活生生的教材；清秀温柔的儒生爱不得，因为他们读了太多的四书五经，只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却每每在紧要关头只知道自己的祸福，许仙便是其中一位。古时的中国，从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便没有了爱情，有的只是女人的悲剧—— 被镇在华山下的华岳三娘，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为腐朽的南明小朝廷奔走的李香君，在爱人婚嫁锣鼓中呕血而亡的林黛玉，还有今天的女主角白素贞。一时间，我竟想不到那厚厚的古书堆中哪里有男女真心相爱并且善终的故事，我眼前，只有为爱情遍洒血泪的痴情女子。

有人会说，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岂非善终？君不见，那懦弱的书生一眼见到人家的小姐便失了魂魄，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向一个小丫鬟讨教办法；待小姐与他私会有了身孕再也瞒不住的时候，他也只是一甩手不知如何是好，将一个烂摊子留给了甚至连人身自由都没有的丫鬟红娘与弱小姐莺莺。敢问：如果没有聪慧的红娘，单靠着胆小怕事的张生，在那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家法大于国法的年代，莺莺羸弱的身躯难道不会被老夫人以“家门耻辱”为名杖毙么？

想到这里，眼角有些濡湿。 想那白素贞，若只是一条白蛇，只是与另一条蛇相爱缠绵，或许每年冬眠的时候，还得以爱人在身边陪伴，哪里要去忍受雷峰塔底青灯古佛的凄苦？

世人觉得亏欠了白蛇，给了她一个穿红袍骑大马的状元儿子，让这个状元儿子跪在雷峰塔前痛彻肺腑地喊了一声“娘”。这一切纵使可以告慰一位忍辱负重的母亲，可怎么去安慰一个被薄情人辜负的女人呢？

1924年9月25日下午1时40分左右，苦撑了百年的雷峰塔终于因为年久失修轰然坍塌，白蛇不知去向。世人依然在为同类异类叫嚣吵嚷、以命相搏，白娘子却依然袅娜温婉，归隐了她应该在的那个世界。

我不敢也不愿去妄自揣测白娘子若生逢当代会不会找到她要找的爱情、能不能做成她想做的女人——更大的可能是，经过那一劫，白娘子了断红尘一心修行，早已入了四圣法界，超越了六道轮回。我唯一祈愿的，只是不想看到那么多痴情的女子一一做了负心人薄幸的陪葬品。我想，以白娘子的坚强，她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算是生在当代，她也能做成她想做的女人，找到值得她托付的男人。

写到这里，只是想抬起头对着一片空灵轻声问一句：白娘娘，这些年，可是安好？